一楠:布里奇波特的日暮黄昏
那年的八月, 一个周末,我坐在一辆红色的夏利车里,穿城而过,去曾经住过三年的城南旧地,赴几位朋友为我设下的一场告别午宴。是的,几天之后,我又要走了,这一次是去大洋彼岸上研究生院,读MBA。我未曾想到的却是,那竟是留在我记忆里的最炎热酷烈的一个日子,四十多度的高温,路面几乎被烤化,树叶在骄阳中微微翻卷。东西长安街空旷得几如沙漠。我在北京这个全球人口最多的城市生活了三年多,从未见它如此地空旷荒凉过。而这种景象,只是因为那一天的高温和酷热,我不得不说,它令人暗生恐慌。那是一九九九年,又一个世纪的收尾。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路边建筑,高高矮矮,新新旧旧,都一律呈现着典型的中国城市风格,相似的构造,灰白的颜色,发展中国家所独有的单调和生气了无。我将目光投向更高远处,蔚蓝色的天空被高温蒸烤后的阳光洗白了许多,我知道我将带走的,就是眼前那一片无边的荒芜之中,陡显着浓郁中国特色的建筑群的北京风景。
一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之后,飞机降落在纽约的拉瓜迪亚机场。
我和在北京出发之前刚认识的孟菲一路结伴,推着行李朝机场外走。在康涅狄格州的学校来了一辆小面包车。黑人司机帮忙将笨重的行李搬上车去。车子开动了,奔跑在纽约通往康州的高速公路上,正是傍晚。暮色很快就像一张被一遍遍刷新着颜色的画布,一层浓似一层,压迫而来,但高速路面的洁净和平展,路两旁厚密屏风一般匆匆闪过的苍绿的树影,都让早已被飞行折磨得疲乏不堪的人呼吸又畅通昂奋起来。我目光一刻也不离地紧追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学校位于康州一个衰败的工业老城,布里奇波特,或曰桥港,在全州最南端。一个多小时后,面包车驶进了位于城市南部的布大校园,停在国际学生接待处。行李卸下来,黑人司机说一声“祝福好运”,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行李,孟菲走过去找人问询,两人随后被安排进一间只有两张木板“床”的小屋里。我找到了卫生间,用那里的温水泡了盒碗装方便面,吃完,和衣躺在木板“床”上,睡了,不管不顾。
第二天早上醒来,走出小屋,空气中一股清冽的草青气扑面而来,几乎将人击倒。我望着眼前大片大片绣毯般厚密齐整的绿草地,拼命地呼吸,一转身,才发现昨晚栖身的小洋楼,三层高,红砖的墙面,三角型山墙。随后便顺着草地之间的砖石小经随意走开去,渐渐就遇到了更多风格类似的小楼,绿草地。草地之间的小经也都弯弯曲曲,时宽时细,但始终互相通连,没有中断的痕迹。最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与一家很小的校内超市相遇了,走了进去,挑拣了很长的时间,才买了几样有限的果点做早餐和午餐,开始了在校园里第一天的生活。
二
报到手续都办妥之后,当务之急就是寻找住处。布大校园本身亦没有围墙,在它的周边地带,散布着一些普通民房,基本都是用来出租。只是,那些房屋的外观令我惊讶,它们看上去都相当破旧,百年的样子。最初走进去的一栋,等候在那里开门的白人老妇人,顶着一头灰白稀薄的短发,有一张被细密的皱纹刻画得皱皱缩缩的脸,早已失却亮度的灰蓝色的眼睛,流露出木木的冷光。我和她目光一碰触,便感到不舒服。她站在摆满老式破旧家具,散发着陈腐之气的小客厅里,以警惕冷傲的眼光打量着我们,只说最简单的几个单词。窗外过于粗大的老树阻挡了阳光,房子里便显得昏暗阴沉。我们尾随着她顺着陡斜的窄楼梯一步一步去到地下室,知道那里有两间很小的没有窗户的出租屋。但走下去后我就发现,整个地下室里更潮湿阴暗了,好像沉陷在地底下的一个黑暗的漏斗,让人喘不过气来。只看了几眼,我心里就已凉了半截。转身时,我看到那里唯一的一扇窗户,正对着楼梯口,咖啡色的厚绒布窗帘拉开来,傍晚的斜阳从那窗外照射进来,在楼梯口的一片暗影里形成了一条斜长的光柱,一组细小的灰尘在那光柱里舞蹈。我停住,觉得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过去,梦境,幻觉,皆有可能,只是,几乎与此同时,我的失望与悲凉从脚底升起,我没想到又一个越洋的跨越,竟令自己又跌落到生况的最底层。但是当下我就决定不能选择那个老妇人的房子,哪怕我们急需要一个住处,很想多省一点钱。
最后租住的那栋三层楼的房子,方方正正,一侧有楼梯从地面一层一直盘桓而上,很陡。房子的二楼是厨房,三楼是三间卧室,全部租给了国际学生,我和孟菲合住一间屋,它只有十二平方米,摆不下两张床,便安置了上下铺。安顿好后我站在那小屋的窗前。窗户外面是一小片凌乱破败的后院,窗前一棵粗壮的大树,听房东说,是棵樱花。我便想象着来年的春天,那一树樱花在窗前盛开,花瓣纷纷,飘落如雨。但我没想到的是,仅仅读了一个学期,我就搬离了那里,转到位于首都D.C市区的一所大学读新的专业了。春天,那棵开花的树会兀自开放,但它于我便只是一种永远的想象了。
三
那扇小屋的窗前摆放着一张简易的原木书桌。不去学校的时候孟菲常常占据着它,在那里复习功课,我就只能捧着书坐在床头。孟菲是北京人,出国前在一家外企工作,沉着,冷静,精明,比我方方面面都老练很多。她是一个对未来有着明晰规划的人,只是,我们始终没有成为交心的朋友,我说不清楚为什么。当时中国同学总是结伴坐公交车去市区的超市采购食物和日用品,将大桶的牛奶、果汁,大袋的土豆、红萝卜都提在手上,背在双肩包里,下了车后,还要穿过校园走很长一段路,苦不堪言。有一次几个人竟用一块路边捡到的几米长的木板抬着那些食物,从校园里赫然穿过,引来路人瞪大的目光。有一天在厨房里,孟菲忽然对我说,你别忘了还我买芹菜的一元三毛钱。我一听,尴尬不已。事情多,买东西回来后我没顾上立即还她钱,但也绝对不会忘记不还。我转身进屋去拿钱给她,心里涌起一片说不出的滋味。我们的悲哀的境遇,因为移民,因为在三十岁左右又一次将自己连根拔起,竟让各自最宝贵的一点人之尊严,都受了损伤。
平心而论,我对孟菲还是怀有相当好感的。有一天从外面回来,她讪讪地对我说,刚才路上又有人问我,是不是北韩人,唉你说我这长相气质,竟然只配像北韩人。我听罢笑了,朝她看去,她脸长眼小,的确有些高丽女人的味道。但就凭自嘲这一点,她让我看到了她北京人的底子,倒地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拿得起放得下。她后来也转学了,当时,她就一心想要转到纽约的学校去。十年之后我重返纽约,走在纽约的街头,和花花绿绿的人群插肩而过,我想到了她。以我对她的感觉,十年,是足够她折腾和设计自己的,她应该已经结婚,也有了孩子,并有一份薪水不错的稳定工作。这个结局从表面上来看,我和她也可算是殊路同归。但总觉得,同样的时间和经历之中,她打拼和奋斗的痕迹应该更重些,更接近最初飞离北京之时,所有人心中所持的那份梦想的基本成色。
三楼另外的屋子租给了一个南京女孩儿,苏,和日本女孩儿卡柔。苏只有二十五岁,学计算机专业。她不施粉黛的一张脸,有着理科女生惯常有的冷静表情,话不多,偶然一笑,也只是唇边浅浅的一点划痕。她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或者说心事重重。我想不通她那份茫然游离的神情,源自何处。初到之时,她和在国内外企做管理的男友天天通昂贵的国际长途,羡煞其他人,但没过多久,她就和布大同系的一个大陆男生走近了。越洋电话最后终断,我们发现她又恋爱了,可有了新的恋情,她看去依旧是寂然落寞的,抹不去那样的神情底色,依旧只是淡淡地笑笑,让人便想恋爱大概也没有那么好。卡柔却是那么不同,她喜欢笑,且未语先笑,笑得甜腻而憨柔,仿佛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家人,她必须笑得放心而毫无保留。她的肤色是典型的日本式的白皙,衣饰的风格也简约时尚,有时通身黑色衣裙,她就在黑如锦缎的秀发上配戴着粉红色的发箍。但她最让人羡慕的是她多到铺张浪费的锅碗瓢盆:和我们一人基本一锅一碗的境况比,她摆在厨房里又几乎很少用上的锅具和碟盘就像是女王在向贫民炫耀自己的财富。但她绝不是有意为之。她学的是自己喜欢的幼教专业,学成之后打算回国做个教师。这在当时争学热门专业以图毕业后留在美国的国际学生里,也绝对是个幸运的异数。我想到孟菲,苏,和我自己。我看不到我自己脸上时常携带着的表情,但能看到她们和卡柔之间的区别,便也愈发明白,我们为什么越洋而来。
四
布里其波特是个已经衰退的工业老城,铁路和传统制造业带给它的繁荣辉煌终止于上世纪70年代,商学院的教授第一天上课时,说,很遗憾你们到美国后居住的第一个城市是布里。相信我,美国还有更多更好的地方。教授自嘲式的幽默引得我们笑了,但笑得有点遗憾和勉强。刚到的那些日子,坐着公交车去过几次市里,去银行,去超市,还有一次,在一个周末的早晨,因事进城。布里奇波特市中心的某些街道较细窄,街两旁是连片的旧建筑房屋,店铺都还门窗紧闭,街头行人无几,走过了好一段路,也只看到几个神情落寞形容衰贫的人,站在公车牌下等车。早晨的阳光倾斜着照进那些街道,仿佛照进夹在两岸之间有些破败的河流,城市显得说不出的荒凉空寂,立刻便让我想起在北京临行之前,那个荒凉的夏日,但却是不一样的城市和荒芜。后来走进一家已开始营业的麦当劳吃早点,店面里也同样空空荡荡。过了好一会儿,走进来一个身形巨大的叫花子模样的黑人,呲牙咧嘴地笑着,牙齿与肤色一白一黑的对比,就像上帝开的一个玩笑。他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一点钱,买了份早点套餐,坐在我们隔壁的位子上大口大口咀嚼起来,食物渣掉了一地。我不敢正面看他,同行的人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笑着对我说,别担心,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美国。
五
迎新生的野餐会是在校园的大草坪上举行的。那天,阳光照射着茵绿如毯的草坪,光影好像成串的漂亮音符在草地上方旋转,人们活动在那片旋转着的光色组成的音符里,剪影般曼妙、轻盈。参加聚会的除了学校有关方面的组织者和商学院的行政人员,大都是新生,一眼望去,国际学生不少。食物不过是最简单的夏日烧烤,牛肉汉堡,热狗,色拉,酸黄瓜和大堆大堆的薯片。对于吃惯了六年地中海边的美食的人,烧烤和热狗这样的西餐只会显得过于粗糙,我想吃的居然也只是酸黄瓜,至少,它能唤起刚刚离开不久的故国的味道。一位个头高大的中东青年走了过来,同我打招呼,微黑的肤色衬托着他雪白的牙齿,笑容显得十分纯真。我们用带各自口音的磕磕巴巴的英语开始交谈,很快他的朋友们又围拢过来不少,相互间说起噼里啪啦的阿拉伯语,把我晾在了一边。我就站一旁静静地吃着薯片和酸黄瓜。就在那时刻,雇来的乐队开始奏起节奏欢快的音乐,一些人就聚到一处跳起舞来,更有人站在原地就随音乐晃动起来,眼睛微闭,神情微醉,手舞足蹈,忘乎所以。舞,舞, 舞,跳,跳,跳。他们都是白人或者印度人,阿拉伯人。我身旁的那群阿拉伯学生很快就围成了一圈,跳得欢畅如海里的鱼。舞者的那份活泼、快意,洋洋潇洒,一瞬间就感染了我的心,我站在那儿不觉孤单,却羡慕着别的族群的活泼与奔放。我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再一次远渡重洋的意义,找寻,我不过是在继续找寻一种跨越地域和族群的经验与传奇。
因着这份找寻的兴趣,在商学院里我尝试和各种族裔的人交朋友,而不只局限于美国当地人。班级里阿拉伯国家来的学生不少,一般亚洲同学似乎都有点躲着他们,我却不怕的,我在地中海岸早当过一回留学生,学校的学生公寓楼里,一到周末,总是充溢着中东饭菜的味道。那个味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但我不排斥烧这些饭菜的人。就在我隔壁的房间,住着一对阿拉伯学生情侣,丝毫不隔音的房间,将他们每一次做爱的声音都清晰无比地传送到我这边来,从最初百叶窗放下的刺啦一声响,到她开始微微地喘息、呻吟,他不可遏止地奔腾、释放,再到她完美地迎合、承接,最终如潮涨后的波涛快慰地慢慢流去,渐渐平息。最难堪的是那些白天,我的小屋里恰巧有其他中国同学在,我们在只有巴掌大点的房间里,被迫着从头到尾一同听一遍隔壁的声音。我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但我看到一个男生撇撇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另一个亦嘿嘿两声,再用咳嗽来掩饰尴尬。经常,我和那个女生在走廊里相遇,我们微笑着打声招呼,彼此想到的大约都是他们房间里的声音。但是我们心照不宣,密而不语。她有时候头上包着传统的头巾,有时候又是一派西化的打扮,但无论怎样,她都是我隔壁和恋人亲密时发出声音的那个女人。
六
很快就迎来了北美最绚丽的秋天。校园里的树一夜间就换了颜色,斑斓的落叶于一阵风后雨后又铺了一地。许多时候我走在铺满落叶的小道上,和一群群更年轻的身影不期而遇。他们大都是二十岁左右的本科生,美国人,我比他们大了将近十岁。我便想我二十岁的时候在哪里。时间是一条始终前行的河流,我永远也抓不住已逝的过去。我住的房子后面,走不了多远就是著名的海滨公园,有几次我一个人穿过一大片铺满五彩落叶的厚密树林,来到海边,那里,从康州的中部心脏流淌而下的佩阔诺克河,静静入海,长岛湾岸的大西洋蓝得凛冽威仪,深沉而浓郁的醉蓝,让我想起这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海水。一个傍晚,瑰丽的落日像溶金的河流,在天空之上大片大片地流淌,好像要和下面的海水一同流向无数的远方,我又想起地中海岸那尚未遥远的岁月,和刚刚离别了的北京夏日的街头。在河的另一边,布里奇波特的城市轮廓并非奇绝漂亮,它看上去甚至有些衰败寂寥,但在那个普通的日暮黄昏,落日和海水的波光为它披上了一层锈迹斑斑又迷人的色彩,它定格在了那个时刻,如同我定格在了那个海边,我和它一同定格在时间的永久长河里。那是一九九九年的秋天,世纪末的最后一段日子。我暂时栖身的布里奇波特老城,它和万里之外的北京遥遥相对。
【作者简介】一楠,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全美注册会计师。小说、散文发表于国内外文学期刊和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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